陈思呈:如何成为一个浑然不觉的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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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特别喜欢邻居郑姐来我家做客。因为,她每次来我家,总是一边与我聊天,一边帮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。我们谈房价时,她帮我摘菜,我们讨论装修时,她在抹厨房的墙,我们讲各自家乡的美食时,她教我用收纳法对付冰箱,当我们开始讲彼此家人的坏话时,我家里已经明窗净几了。
其实我也特别喜欢去郑姐家做客。在她自己家,她也是一边与我聊天,一边收拾家里。当我们谈房价时……好吧,好像我们天天谈房价。我的意思是,作为一个习惯谈文学的人,之所以与郑姐谈房价谈得这么开心,是因为我喜欢看她边聊天边干活。我多么喜欢看这手不停织、地不停耕的生活景象。而她似乎没觉察到自己在干活,一切轻松得仿佛不需要力气,又像严歌苓笔下所写的王葡萄,“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”。
我刚认识郑姐时,想象她应该很累吧,连聊天都在不停歇地干活,怎能不累。后来我发现,她一点也不累,反而是我,一个懒得令人怜悯的人,很累。因为对我来说,要干一件活之前,先是调动“我要干活了”这样一个意识,然后开始付出“那么我一定很累”的心理成本,以上心理活动进行了一遍,才硬着头皮去干一件小活,还没开始,已经累坏了。
郑姐则刚好相反,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活,就已经把活给干了,轻轻松松,羚羊挂角,没有什么可以阻挡,她像风一样的自由。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干活。她甚至不耽误聊天,不耽误她谈论房价和装修。她是一个在干活中浑然不觉的人。不管是在她自己家,还是在朋友比如我家,这是她的常态,她既不觉得自己有多勤劳,也不觉得有多热心,当然更不觉得忙碌。
就在我几乎要用“禅意”啥的之类有文化高度的话来概括郑姐的生活状态时,我想到另一个浑然不觉的人。这人是我伯父。他的浑然不觉的方向,与郑姐不同,是他对物质环境的感觉。他们这代人的节省习惯是很普遍的,不需我多说,读者自能想象。我特别需要举一个例子,在广州燠热而漫长的夏天,他竟然,可以不用空调。
刚开始我也像多数子女一样,觉得全无必要。因为子女皆经济良好,他本人更是早早实现了财务自由,不存在买不起空调的可能性。而他看起来近乎自虐的节省,简直就是陷子女于不义。
但是伯父这人脾气奇倔,行事颇有魏晋之风,子女强行给他购买的东西,他坚决不用,既不惮拂了子女一片好心,也不在乎显得无情。出于对这种个性的欣赏,我好奇他对空调一事的真实感受。很快我的调查结果出来了,他,确实,真的,不觉得热。
其实要理解这点还挺难的。空调轻松把我们带向更舒适的生活,这唾手可得的舒适,有什么理由不呢?这是多么不自然!这简直是反本能。再说了,辛苦工作一辈子,不就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吗?要不赚那么多钱干嘛?这么过日子有意思吗?这是俗称的抠吧,还是以过度朴素来表现另一种虚荣?
但我知道,我想多了。没那么复杂。他就是对热无感罢了。在最热的那几天中午他会用清水擦一遍竹席子,再拖一遍地板,再打开一把立地风扇。我在炎热的午后拜访他,只见他怡然自若,愉快清爽,全无我想象的“天哪这天气没空调一定汗出如浆狼狈死了”的局面。他并没有强忍燠热。他只是觉得“没你们说的那么热”,他不需要“更凉快”,即使这个“更凉快”很容易得到,他也不去刺激自己这个欲望。
我于是猜想,自己之觉得热不可忍,是因为我已经唤醒了这种欲望。我没有伯父那种浑然不觉。
一个浑然不觉的人多么幸福。他轻松放弃,不需要经历我所揣测所设想的困难。他也可以不以别人的感受为参照物,因为他自己的浑然不觉就可以另设坐标,——没必要因为别人都说热,所以你就真的热起来。
我们从小听到的那句老话“无欲则刚”,我总以为是在形容牺牲者,其实是在形容享受者。他们享受了自己因为低欲而变多的自由。
你会说,要是人人像伯父这样,我们的社会经济怎么发展?文明怎么发展?是的,用我一个研究生物学的朋友的话说,要是不肯定人类的物欲,人类现在还在树上趴着呢。但人类是多么复杂多么丰富的生物,人类的魅力就是在于欲望和思想的双重旺盛。
与其说我在为节欲者辩护,毋宁说我赞美钝感。经济发达使我们敏感,我们因为体会更多、见识更广而不断地提高要求。敏感使人丰富:可以感受更多、看到更多。钝感也令人有另一种丰富:可以因为浑然不觉而不受阻挡,故可行走更多。
我也珍惜自己幸存的浑然不觉。郑姐浑然不觉的方向是干活,伯父浑然不觉的方向是物质环境,我则对脏乱差有着令处女座朋友抓狂的适应性。
有次与一个处女座朋友旅行,她不但能一眼看到垃圾,还能想象出看似卫生的食物可怕的来路。我觉得这份敏锐和想象力很有趣,一切感受丰富的人都令人欣赏。但与此同时,也默默庆幸我尚未扭动的阈值,它使我轻松地吃下各种可能被苍蝇叮过的饭菜,毫无负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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